上海姑娘写就内蒙史诗
1956年,22岁的辛沪光在中央音乐学院毕业的那一年写成了《嘎达梅林》,这个小女孩能写出那么一部大气磅礴的交响作品,令周围的人都大吃一惊:“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吃惊不吃惊——我一心想写,主要是那个情节那个故事特别动人,非常能震撼我。要毕业了,我就想应该写一个能反映我在音乐学院五年学习水平的东西,我看到‘嘎达梅林’那样一个民间叙事长诗以后特别感动,所以就拿这个题材写了一部交响乐。”
很多人都以为《嘎达梅林》的作曲者应该是个强健刚猛的蒙族汉子,没想到她本人却是一位柔弱的南方女子——听过《嘎达梅林》这个音乐的人,脑子里就对音乐的作曲者有三个猜测:第一是成年男性;第二是蒙古族血统;第三常年在内蒙古草原生活,而辛沪光却完全不符合这三个假想:当时的她不仅是一个没有丝毫蒙古族血统的年轻女性,而且之前也从来没去过内蒙古。“我祖籍是江西,从小就在上海生长,所以就是说起来也怪,小时候老师上地理课讲内蒙古地广人稀,多少平方公里才一个人,冬天刮了大风,能把鼻子冻掉、能把耳朵冻掉、能把手指头冻掉……哎呀,那时候简直不可思议,那样的地方还能活人——那时候我对内蒙古就这么个印象。没想到搞音乐以后会喜欢上内蒙古的那些音乐,就像吸铁石一样的被吸过去了,所有原来的想法也就早都忘在脑后了。”
如果仅看外表,的确难以想象一个上海女孩竟能写出如此大气磅礴的交响乐作品来:“‘嘎达梅林’的故事本来就非常感人,他本来是王爷下面一个掌握兵权的官,但是他为了百姓的生存环境几经周折还曾被抓起来,最后他劫狱逃出来以后就打出了造反的革命旗帜,为了民族的利益聚集了很多牧民,最后却被叛徒出卖中了埋伏,结局非常壮烈。我看到了整个故事,就好像这个画面都在我眼前浮动的那种感觉,本身就激动得不行,我说这实在是适合写交响乐的东西,所以就这么写出来了。”
蒙族同学成为终身伴侣
1951年考入中央音乐学院的辛沪光是解放后的第一批学生,那时从长相到性格都是个秀气的上海姑娘,完全还没有蒙古人的气质,也正是那时她才开始接触蒙古族音乐:“我们那时候喜欢看一些东北民歌集、蒙古民歌集,后来内蒙古歌舞团到内地演出,一下就把我抓住了——哎呀,这些音乐真好听!我每天都去看,有时看完了学校的大门都关上了,于是我就爬墙进去,就这样着迷得不得了。另外在接触一些音乐之后,我就拼命收集一些有蒙古族特点的东西,包括唱片、画报、资料。”
辛沪光的同学美丽其格是《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》的作者,由此她也认识了很多来自内蒙古草原的同学:“他们同一届里头有一个管弦系的同学,他们那一届音乐学院就取了他和美丽其格两个男生。他是在管弦系学黑管的,经常和美丽其格到我们作曲系的自休室来,我们就这么熟悉了,那时候中央音乐学院学生也不是很多,反正互相也就这么接触了。我就在交往中搜集他带来的一些内蒙古的东西,他们1952年还去内蒙古带来了一些蒙古族的唱片、资料、画片、画报,但只要跟内蒙古有关的我都有兴趣,我都收了下来。”正是这个在管弦系学黑管的蒙古族同学,后来就成为了就成为了辛沪光的终身伴侣,于是辛沪光对蒙古族文化的接触也就更多了:“因为嘎达梅林的老乡就是我老伴的故乡——就是科左中旗,这个故事就发生在他们那个地方,他经常跟我讲一些故事,也介绍那儿的一些民歌,我也跟他学唱蒙文民歌,他也是我《嘎达梅林》的第一个听众。”
大学毕业后,已经由《嘎达梅林》而成名的辛沪光面临着毕业分配的问题,其实她这样的学生很多地方都要,想留在北京没有什么问题,回上海也没问题,但她却选择去了内蒙古。“我那时候什么也听不进去,反正就要去内蒙。我就是觉得搞作曲的应该有丰厚的土壤来滋润自己,另外既然我爱上了蒙族音乐,那么我就要到那个地方去真正体验。我写《嘎达梅林》的时候只是一种想象,但是当我真正创作时却什么也不知道。我一心就是这么想的,所以那时候我们填表可以填三个志愿,我三个志愿就都写了‘内蒙古’,那时候脑子很单一,就是我喜欢那儿的音乐,我一心就想真正到草原上去。我们家也没太反对——说你既然选了蒙族对象就那样吧,他们也没拦着我就那样过去了。”
为毕业梦想深入牧区采风
辛沪光第一次走进内蒙古还是有些失望,她本以为在呼和浩特能够见到蒙古包,没想到那里是个满是高楼的大城市:“我被分到当时内蒙古惟一的文艺团体——内蒙古歌舞团,在团里的创作组负责创作。一年以后,我就申请深入到牧区,在那里感受感受牧民的生活,刚过1958年春节就卷着铺盖当牧民去了。我觉得既然到了那儿就要写出反映内蒙风格的东西,否则还不如在北京待着呢。当时老伴怕我冬天去草原不行,但我说人家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,就买了皮大衣、皮帽子,全副武装了才过去。那个时候是大冬天,汽车、马车都没有,我们就骑着骆驼走了三天三夜。”
深入草原的采风队受到了牧民们的欢迎,他们把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,奶茶、奶豆腐,手扒肉……只要是好东西都拿出来招待他们,辛沪光暗暗在心里说:这些老乡,对我们真好。“我小时候在上海从来没吃羊肉,后来在学校的时候爱人带我去吃了一次涮羊肉,可吃完以后总是有股膻味,不觉得特别喜欢吃。可到了内蒙以后却是有啥吃啥,也没有觉得特别反感,后来慢慢也就适应了,只是特别盼望吃蔬菜,可牧区没有蔬菜,我们就在草原上拣沙葱,拣了一大堆腌上,煮面条的时候放上点,或者做馅包在饺子里,这是我们惟一的野菜了。回去的时候,有个牧民带着我到饭馆吃饭,我就叫了好几个菜,可那个牧民说他不吃这个,这是牲口吃的。”除了没有蔬菜吃,牧区还没地方洗澡,时间久了身上就长出虱子:“我在老乡家住,总觉得身上老痒,原以为是皮肤过敏,就找大夫来把脉看,开了点蒙药也还是痒得不行。那么长时间都是一个蒙古包里,我没法去换衣服、洗衣服,就想办法被窝里面换,后来发现我衣服上怎么老是钻出个不认得的虫子,别人说:‘那不是虱子吗?’我才认得这就是虱子。”
每天晚上是辛沪光最幸福的时光,她就买上两瓶酒去牧民家听他们唱民歌,整个晚上都是歌的海洋:“我们没有录音机,完全靠手记,有时来不及了就先标个主要的,过一会儿再琢磨唱给他听。我那时候正学着用新蒙文整理民歌,都是用蒙文记词。”由于常学到很晚,辛沪光不得不独自在空旷的草原上走夜路,有一天她迷路了,找不到回来的方向——旗长曾告诉她在草原上迷路就趴在地下听狗叫的声音,或者看天上的星星、看蒙古包的灯光,可那天满天都是星星,趴在地上什么也没能听出来。辛沪光吓得大叫,她住的那家老太太听着了,就拿着电棒跑出来把她领了回去。
儿子三宝再谱《嘎达梅林》
一晃五十年过去,辛沪光一家都已离开了内蒙草原,目前她的两个儿子一个在美国,另一个就是现在的著名音乐人三宝。以前人们在介绍三宝的时候,会说“他是辛沪光的儿子”,而如今在介绍辛沪光的时候会说“那是三宝他妈”。
辛沪光说,三宝自小就表现出很强的音乐天赋:“那时侯《红色娘子军》、《白毛女》的样板戏在收音机里放,他就能根据节奏加上动作;他听到卖冰棍的调子,就跟着用呼和浩特的口音哼唱,还能够自由发挥。他的耳朵很好,听过的音乐他都能记得,他那时候还偷我唱片,直到后来他自己说了我才知道原来如此。”后来三宝也写了一系列以蒙古族音乐为主题的作品,辛沪光对其中的《规》特别喜欢:“1993年我去美国,他就给我寄过来,有一个马头琴和小提琴的二重奏带爵士感觉又有民族风格,吸收了一些新的东西,每段里头都有他想象的意境,我觉得那东西挺好。”
前几年,三宝跟母亲打了一回擂台——他重写了一遍《嘎达梅林》。那时候不少人对三宝的《嘎达梅林》有所置疑,他们认为从小在内蒙长大的儿子全没了当年母亲那种强悍的光与力,觉得三宝太抒情了,婉转的长调蕴含了美丽的呻吟,刚烈变成了阴柔的基调,没有母亲那么宽广的胸膛,可作为母亲和原作者的辛沪光却不这么看:“他有刚烈的地方,比方说他也用了民歌,还有战争场面的那些激扬,可嘎达和夫人的爱情主题却是抒情的。我觉得他抒情的也有、壮烈的也有,不是说他是我儿子我就夸他,他把民歌的弦法、特点感性地划在自己的感觉里,我都可以分析出怎么回事。我对收集的民歌做了一些研究,给他们讲民歌课的时候也讲像爱情主题是怎么样,蒙族民歌里弦法规律实际是没有的,他完全是靠感性做出来的。小时候,他就在我们内蒙音校大院里整天听那些东西,他完全是感性的,倒不一定会理论上升,因为他不是专学作曲的,是搞指挥的,他就靠自己的感觉也够胆大了。他没有那么多想法,我就喜欢,因为我当时就觉得我有这个使命感,他现在也是。后来修改时他还请我去了,比如马头琴部分怎么润色,我给他说一说,他基本上都写进去了。他觉得这个《嘎达梅林》好像就应该是他写,我们一家都跟‘嘎达梅林’有缘——他爸就是那个地方的人,他妈写了《嘎达梅林》,那他就义不容辞了,而且听说他是主动要求写的,也是属于一根筋的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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